我是一只没有感情的隼

直已转黑,有分寸感

【主压切】真的圆满结局

【唔,隼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主线最后一段的后半部分,很长……因为卡这段卡太长时间了我估计各位肯定已经把前半部分忘光了(。)前半部分:梦里的圆满结局

【很久之前黑田回想出来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长谷部这把刀,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但是实际上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说是过去的就过去了,但是对信长那明显是念念不忘等着回响,对长政他明说是“想要忘掉”,然而刻意去忘掉什么,不正是并没有忘的意思嘛?个人理解,他与其说是对过去的东西“已经忘了”,不如说是“想要去忘”、“不敢不忘”

【最后四舍五入就当求婚了

【差点忘了,请配合MISIA的Deepness食用......从黑西爆发开始放bgm味道奇佳








   『爱是永不止息。

——哥林多前书,13:4』


 

 

   “——够了。”

   直到意识到念着报告的男中音随着话音突兀地停了下来,主座上的审神者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把心里想的话不小心说了出来。青年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睛,指节当当地敲着桌上报告书第一句话句尾的顿号。暮夏毒辣的日头透过玻璃窗直刺下来,晒不到装修时特意设计过位置的审神者,却劈头盖脸整个兜在屋子中间的沉稳低着头的付丧神头上。汗珠悄悄从煤色的发根里探出来,在后颈上闪过一瞬,便迅速没入外袍与衬衫双层包裹住的领口之中。

   侧位上蜻蛉切转过头来回扫视着主公与前任近侍,他本能地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双唇开开合合几次,整个人却像是被嵌进了黑白默剧之中,变成了一块安静的布景。枪扭头去看审神者的表情,然后顺着他的视线转向窗外趴在落地窗前灌木丛上的一只夏蝉,它大概是在叫着,只是房间的隔音做的太好,甚至连身为刀剑男士的非人感官都没意识到即将到达生命终点的生灵垂死挣扎的泣音。

   “……辛苦了,长谷部君,”青年人突然抬头,看着刀剑微笑了起来,“你的报告书我就不看了,相信一定不会有问题的。那么,就回去休息吧,明天奥州的远征还要拜托你带队。”

   “はっ、仰せのままに。”

   打刀的付丧神毫不迟疑行礼告辞,连弯腰的角度都挑不出一丝毛病。从头到尾都没和审神者对上一次视线的长谷部弯着腰,后退两步,随即转身开门,长袍下摆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即隐没在红木门后。枪瞠目结舌看着自己已经严重超负荷了的同僚,转过头时却正好对上审神者的双眼,“上午辛苦了,吃点东西怎么样?想吃什么,大福?”

   “……不,在下……”“——那么我想吃,”他只说了几个字节,就被任性起来的主公毫不留情地打断道,“现在就想。”


   丹夏隼斗把整个人陷进椅背上,抿着嘴闭了会儿眼睛。他听着付丧神迟疑着开门离开的脚步声,随即整个世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窗外,一片黄叶沙拉拉打着旋,落在了空无一人的院子中。




   “——给,光忠特制。”

   青年支起脖子向下一看,正巧对上树下伊达男眯起的焰金色独眼。他左右看了看,四周分明没有别人,这才诧异地坐起身跳下了树,“给我的?什么时候做的?”

   “中午你叫蜻蛉切君去磨歌仙君了吧?”烛台切无奈地笑起来,扫了眼满是落叶没有扫过的草地,便果断放弃了坐下的想法,只是抱着双臂站在旁边。审神者连树都躺了倒是不在乎这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在斑驳的日光中扒开垫纸将甜点塞进嘴里,“……好吃!好怀念啊光忠的点心……你碰见蜻蛉切了?”

   伊达男苦笑着摇了摇头,瞥了眼刻意避开自己眼神的青年人类,决定跳过就他欺负老实人的批评教育,“小灶下不为例哦。你吃太多了。”

   “嘛,光坊不会饿着我的我知道。”“…是光忠。别和鹤先生学坏啊。”

   烛台切为自家审神者吃完了还要舔手指的饿死鬼形象感到目不忍视,干脆抬头来了个眼不见为净,而审神者也明显不愿意累着自己的脖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这么随便聊着天。初秋的风还不算凉,只是偶尔吹过一阵,便有三三两两的叶子被吹得落下来,使得树荫里被阳光侵占的斑块更大一些、再大一些,直到连成整整一片。太刀付丧神无意识盯着一片落叶飘飘悠悠从树顶顺着风落在审神者帽衫的肩膀上,对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也就没有做声,只是下意识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伽罗酱不在?”

   审神者一面说着一面揪掉了手中不知第几片叶子的一半叶肉——大福的垫纸早就被撕成了无法分辨的细碎纸片。小山坡上植物不少,却听不到蝉鸣,他想着当不会是今天这样小风的缘故——不过也正常,丹夏隼斗这个人,从来就不受活物亲近。

   “大概是在哪个没人的院子里练剑吧。”付丧神温柔地笑起来,“不过远征的时候,他倒似乎找你有话的样子。”

   “是吗,”仗着烛台切看不到,青年翻了个白眼,“那我还是快点跑吧。”他说完自己笑了两声,可陪他尬聊的付丧神没接话,于是无人应和的强笑声最终只淹没在风声之中,和落叶一起被卷进时空的缝隙里。审神者失去了表情。他当然知道刚刚在循环远征间隙偷个闲的太刀付丧神做了糕点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什么目的。

   烛台切知道他知道。蜻蛉切、歌仙兼定、大俱利伽罗——整座本丸都心知肚明。

   太刀的付丧神整理一下衣服,后退一步跪坐下来,他没有穿内番服,只是没戴甲,长长的燕尾在草地上扫过一片。他清了清嗓子,然而还没等开口,身前头枕着双手的审神者便堵了一句:“长谷部的事情的话,就不要和我说了。”他这样说着,直直看着头顶稀疏的秋叶,“那家伙的事情症结不在于我,而在于他自己——难道你不明白?”

   烛台切准备好的措辞被这个咭问噎得说不出话,他张张嘴,皱起眉,“……那么要放弃吗?”

   审神者没有答话,而付丧神也没有催促。他看着审神者闭上眼旋即睁开,眉心紧紧拧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我只是有点怀疑自己之前相信的东西了。”青年唇齿轻启。“——光忠你觉得,刀剑会有心吗?”

   烛台切苦笑起来:“……您是在要我用不知道我是否拥有的东西来判断我是否拥有它吗?”

   “そうだな……”审神者枕着自己的左腕,另一只手捻着一片红叶的柄,凑在眼前懒洋洋地应答着,“起初我以为他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觉得我能改变他。我以为他能理解我——他应该理解我。”

   “只是现在我觉得累了。”


   高大的太刀青年沐浴在日光之中,斜斜看着面前审神者的黑眼睛,初秋傍晚的阳光循着树叶的间隙打在他黑色的发旋上,将那只焰金色的独眼都染上了些许太阳的温度。

   “……主君和长谷部君其实很像。”

   审神者没有转头,只是挑起嘴角,“蛮独特的说法。”

   “因为你们两人啊,”像是得到了熟悉的答案,付丧神的眉心一点一点松缓下来,眼尾上挑,再度勾起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在遇到感到痛苦的事情时,总是想着躲开就好、躲开就可以忍耐,然后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烛台切仿佛以为与自己聊天的对象并非他所熟悉的审神者。尖锐的视线伴随着他曾经以为不会再次感受得到的、上位者与所有者特有的威压感席卷而来,空气近乎凝滞,庞大的怒火集中压迫在无辜的古刀之上,如同被高位生命凝视般的窒息感令付丧神刹那间冷汗便浸透了领口与袖口——然而只一瞬间后,青年便收回了目光,连那股气势也都在瞬间被遮盖起来,审神者转开目光,声音平静一如往日,“继续说。”

   烛台切光忠张了张嘴,汗水从额头凝下来滑过鼻梁,他直觉地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话已至此却没办法停下,“您是审神者、是人类,有选择的权力,所以您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要求,来隐藏自己的意志与想法。”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难道是我要把他送人了还是怎么着他了?我哪对不起他了?!”

   “而长谷部君是刀剑,是物品。物品无法反抗主人的决定,只能自己忍耐下去。”

   “——够了、住口——”

   “但是即使我等是刀剑之身,在拥有这具身体之后,自然也就拥有了人类的心。”

   审神者起身离开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扭过头,狐疑地对上太刀的独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烛台切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我不知道你和长谷部君究竟吵了什么,但是看得出来你们两个的状态都不对劲。前些日子长谷部君几乎每天晚上都不合眼,后来队伍换了博多进来,好不容易才把他劝睡,但是精神状态也还是很差——你也看到他的黑眼圈了吧?”

   隼斗沉默下来,先是转过头、接着把整个身体也都转了过去,背对着自己的刀剑。或许烛台切说的没错——他一点也不想承认,在身为队长的长谷部来向他汇报远征所得时,他甚至都没看清对方的脸。

   “这样僵持的状态一点都不帅不是吗?”烛台切弯起眉眼。“如果有什么话没说清楚的话,至少给长谷部君一个机会,好好说出来吧。”

   审神者沉默了很久。直到烛台切开始怀疑自己的进言是否毫无用处的时候,才听到他没比风声大多少的嘀咕声,“……我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

   “——那就给自己一个机会吧,”伊达男从善如流,“不论是主公你、还是长谷部君,都太喜欢把话憋在心里了,这些话应该是绝不会说出来的吧?所以我来替他和你说。”太刀的神祗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人类柔软的黑发,“两个人都做出那样一副姿态来的话,不管什么想法可是都没法传达的哦。”

   审神者没答话,甚至没去躲开对方的手,只是仰起头,看着初秋稀疏树叶遮不住的高远蓝天。

   “……多管闲事的家伙……”

 

 

 

   “……主,长谷部在此。您叫我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看着面前礼仪恭谨的男人,审神者只觉得脑袋里像是什么人拽着神经往出薅一样一抽一抽地疼,不禁暗自怨起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居然被人一说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把人叫了过来。隼斗视线扫过刀剑柔软的煤色短发——烛台切说的不错。他记忆中的压切长谷部虽然远不及伊达男那样注重造型与衣着,然而发梢与指甲也总是修理得整整齐齐光泽亮丽。深知对方连洗澡也只是那肥皂随便擦擦的直男本质的审神者曾经与他的刀剑进行了某些深入探讨,并将此充分归结于审神者、也就是他本人的个人喜好上。

   丹夏隼斗看着他的刀剑明显灰败下来的发尾,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应该从何开口,只能烦躁地咂了咂嘴。到底应该和他说些什么?为什么不当近侍?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要分手?青年人用手指关节敲着桌角,自暴自弃地这样想着。难道真的要跟他说我哪做错了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能不能别特么一言不合就自己憋着放大招?

   ——然而在这一点上,审神者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发言权。

 

   “……主?”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长久地沉默之后他的刀剑似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尖。“若是没有其他吩咐的话,请容许在下先行告退,明天早上还有远征需要准备。”

   ……他真的是太会戳自己的死穴了。隼斗看着压切长谷部头顶的发旋,只觉得心尖上的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对方躲着他的态度如此明显,这令自认无辜的审神者压抑已久的怒气一下子盖过了好不容易才建设起来的理智与冷静。他撑起身体,踹开椅子,鞋底踏在地板上的咔哒声令付丧神甚至可以说是惊惶地抬起眼睛,随即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再次死死垂下了视线。

   ——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我会害你吗?还是哪里对不起你?

   青年大步走上前去,怒火烧得他连眼睛都有些发红。太阳穴里的血管咚咚咚撞击着鼓膜,心脏挛缩起来,肺也不再工作,从嘴巴、从鼻子里不断呼出氧气来,胸腔憋得喘不过气,审神者只想拽着对方的领子照着那张有话不说的嘴脸狠狠来上一拳,然而长谷部死死低着头,虽说打刀的力气在付丧神中算不得如何出众,可倔起来却也不是四体不勤的羸弱人类所能抗衡得了的。

   拽着领口的手扩大按上脖子,接着另一只也伸上来帮着迫令付丧神抬起下巴。四指抵住后颈,拇指捏着喉结,恼火的人类手上力气越来越大,付丧神不知是心理亦或生理作用,只觉得眼前开始一阵阵的黑。能呼吸到的氧气越来越少,喉咙里起先还觉得火辣辣地疼、后来也逐渐失去了知觉,被对方所触碰到的一瞬间便占据了强烈存在感的那一小块裸露的颈部皮肤逐渐侵占了全部意识,理智坚持令逐渐窒息的付丧神不要抬头,可在模糊的意识中他还是——或许只是幻觉——再次看见了他的审神者那双泛着血丝的漆黑猫眼。

   如果能这样下去该多好啊,他突然这样期待起来。

   ——然而就在他这么等待着的时候,审神者却突兀地放下了手。

 

   丹夏隼斗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刀剑后退了几步,弯下腰撑着窗玻璃不由自主地在自己面前干呕起来。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帘却还没放下来,落地窗外漆黑的寂静小院像是一个黑洞,将理性、将逻辑、将这个屋子中所能存在的全部介质一同吸收去了不可名状之地,只留一人一刀近在咫尺,却根本无法互相传达。

   ——现在沉默的轮到他了。

   年轻的审神者半低着头,默默看着自己的刀剑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嘴无声干咳着。日光灯毫无温度的光线从一侧射在他的头发上,而另一侧则被染成与窗外仿佛的暗色,眉目隐在发梢之中,什么都看不出。仅仅十秒钟之前审神者都还有有勇气质问他的刀,而紧接着他就亲手在对方身上演示了一遍自己究竟有多健忘。青年人直觉地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可嘴唇上下磕着、手指蜷缩两下,却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更好。

   ——道歉的话时至今日由一个反复过犯来说也真是没什么意义,顾左右而言他假装无事发生他也实在没这个脸皮。平心而论丹夏隼斗不是个不敢承认错误的人,可单单在这个人面前——单单在他的压切长谷部面前,他偏生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一句话也不愿主动示弱。在长谷部面前,他只想把头仰得高高的,挤也要硬挤出一副惫懒骄傲的轻松模样,虚张声势步步紧逼,生怕一个音调处理的不好都会让对面这人看穿了自己的虚实去。

   是的——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身为审神者的丹夏隼斗,需要被作为刀剑的压切长谷部所需要。人类对失去付丧神的恐惧,远不像他所尽力表现出来的那样无伤大雅。

   他需要需要着他的长谷部,同时又怯懦地、卑鄙地畏惧着被对方知晓。

   隼斗沉默地看着长谷部摇摇晃晃支撑起身体,或许对方的心情是同样的也说不定,但是——万一不是呢?万一他堪破了审神者虚弱的内里、失去刀剑对所有者所固有的服从性,进而对“主命”失去敬畏的话呢?

   那么——失去最后一道保命符的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即使遭遇了过分至此的对待,他的刀剑也只是失态了短短几息的时间。刀剑撑着玻璃直起腰来,戴着白手套的手甚至没在窗子上留下哪怕一个指纹的痕迹。他直挺挺仰着脖子,双唇抿成一个一字,剑眉上扬直直没入两鬓,生生令那一张泛着红的端丽面庞透出七八分金戈之气。或许是呼吸不畅的关系,付丧神嘴唇苍白,双颊却染上不自然的红晕。刀剑的神祗这几天中罕见地第一次主动昂起头直视审神者的视线,可他敛眉眼的速度又实在太快,甚至连审神者都猝不及防,来不及分辨那双藤色的眸子中所满溢出来的、过于直白而复杂的情绪。

   ——那或许只是错觉,他这样想。就如同那些梦魇之中他所无法回答的祈求与质问一样。

   他沉默着,听到他的爱物、他的爱人只是有些沙哑、却沉稳如常的声音,“那么,请允许在下先行告退。”

   ——在审神者意识到刀剑刚刚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攥住了对方作势欲走的手腕。

   我大概是真的中了邪了,青年人这样想着。可双手的触感逐渐恢复,手套与小臂之间的、衬衫袖口没能完全盖住的那一小圈皮肤紧贴着他掌心的纹路,全身的感觉神经几乎都快聚集起来铺满整条掌纹,他看着对方已经收敛掉感情的清澈透亮的双眸之中,所完完整整映出的自己的脸。

   “这个时间你还想去哪里。”或许试图用语言交流本身就是个错误,青年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嘴,自暴自弃地这样想着。“上床。”

 

   长谷部被审神者攥住的手腕起初僵硬得紧,可在他这样说了之后,审神者分明感觉得到掌握中紧绷的肌肉与骨骼逐渐松弛了下来。与自己身高仿佛的成年男性在敛下紧张、皱起眉心时所不经意流露出的些许傲慢气势令审神者为之目眩,青年人想着放手拉开一个合适的距离,于是下意识抬起脚尖,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刀剑将下颌扬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整个脊柱紧紧绷成一条与地面垂直的线。

   “……您想要、做什么呢。”

   审神者稍稍迟疑了那么一小会。他不是没有察觉到付丧神平稳声线下所压抑着的波澜,那感情不知从何而起、又究竟指向了谁,审神者只觉得凉意从手掌那块相接处的皮肤中源源不断地涌进自己的身体,他的掌心滚烫,灵魂却被冰冷的刀刃劈开。恐惧感穿越数代的时光在他的血脉中膨胀开来,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可在付丧神的胳膊就那么落回去的前一秒,又重新抓得更紧。

   ——他像是在抖。审神者完全无法进行思考的大脑突然意识到自己伸出的手腕在微微摇晃着,可神经中枢已经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权,他甚至听不见自己上下磨牙轻轻战栗着的声响。“……你难道不清楚吗?”

   长谷部盯着他审神者的瞳孔,这次他没有低下头。“…这是主命吗?”

   “——如果我说不是呢?”

 

   即使是过了很久之后,丹夏隼斗也没有办法准确描述出长谷部在听到这个回答时脸上的模样。那或许并非表情的缘故——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抓紧了一振刃锋,凛冽罡气割断袖口划破皮肤分离骨血紧接着被强行收进鞘中,就像是至刚至烈的雷霆烈火被强鞣进了至静至哀的暮春落雪,他看起来像是就要哭出来了,可偏生嘴角还带着笑,就像是——就像是终归如此、终于如此、总算走到这一步了一样。

   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他就要失去他的刀了。

   他的刀后退几步,抽回手臂,沉稳地低下头,“——那么请允许在下拒绝。”

 

   丹夏隼斗花了一些时间找回他的嗓子,而在此期间他的眼睛已经被牢牢钉在了付丧神头顶煤色的发旋上。被当面拒绝的羞恼传遍所有神经,混着更深层的恐惧感融进血脉、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反复循环,大脑反射性地催促着叫他放手、叫他回头、叫他好好让这把背主伪善的刀认清楚上下尊卑、究竟是谁在求着谁谁又离不开谁。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像平常那样笑起来然后叫他滚,告诉他就算他不情不愿,像自己这么有足够能力的契约者有的是物件抢着主动贴上来——然而他嘴唇一片冰凉,嗫嚅了几下,说不出话。

   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哆嗦着想去碰长谷部的头发,指尖在发丝前晃了晃,还是垂落下来。

   为什么,他这样说。

 

   长谷部没有抬头,他或许察觉到了审神者的手,当然也或许没有。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会:“…主君与家臣之间发生这样的关系是逾矩之行。”

   “…我们之间的关系、”年轻人的嗓音中带着颤,“早都不是主君和家臣了不是吗?”

   “——那是个、错误。”

   错误。审神者重复着这个词,脸色迅速惨白下来,被死咬着的下唇也失去血色。他向前挪了一步,双手抓住付丧神的双肩——在那之前还迟疑了一瞬。“别这么说,”他敛下眉,瞪着长谷部凌乱的前发,“那不是错误、不是错误。长谷部、长谷部、国重,你有感情,你懂人心,你——”

   “——并非如此。”他的刀剑挣了一下想要脱出人类的掌控,然而大概是习惯顺着审神者力度的缘故,却没能挣开他的手。然而付丧神的声音仍然是平稳的:“您是人类,而我是刀。您与我之间应该是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主君与家臣的关系,不存在其他。”

   人类钳住付丧神肩膀的手晃了晃,落了下来。

 

   付丧神适时地后退了半步,而审神者却没能及时跟上去。他看着窗外漫无边际的夜空,几百上千种说不出名字的滋味搅成一团在血脉中来回翻涌,口腔里泛出血腥气,眼前模糊一片,只就是这么维持着让自己继续站在这里,就几乎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了。

   “……是因为我吗?”

   他惨笑起来。

   打刀的付丧神霍然抬头,却正看见他的审神者摇晃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年轻人类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像是试图强拉起笑,却最终开裂成怪异的裂痕。他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拔足逃跑了似的,脚后跟却似乎长在了地面上,任凭身体愈发无法抑制住每一块骨头碰撞的颤抖,也没有挪动一步。

   “——和你的那些人杰主人相比,你已经厌倦了这么渺小、平庸的普通人类来当你的主人了吗?”

   “——不、绝不是这样!”长谷部终于慌乱起来,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对方的手臂,却在碰到衣袖的前一秒缩了回来,“您才是我的主人、我唯一的——”

   “——那么就是我这个人太过卑劣,不值得你效忠了吗?”

   “——请相信我!”

   “——那到底是为什么!”

   审神者的声音霍然拔高了。他猛地抬起头,猫眼正对上对面同高的付丧神藤色的眼睛,而对方就像是被狠狠掐住了脖子似的,瞬间把所有气息都噎在了喉咙里。丹夏隼斗盯着压切长谷部的双眼,付丧神像是拼命试图移开视线,然而脖颈与眼球的肌肉却突兀地同时失去了功用,那双紫水晶般漂亮眸子中滔天巨浪翻涌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以为自己在其中看到了乞求或是恐惧——然而年轻的人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分辨、也再分辨不出那其中的区别了。

   他犹豫了一会。接着,即使双足像是被牢牢缠在地面上动弹不得,可他终究还是用尽了力气,僵着膝盖拖着足底,磨磨蹭蹭向前迈出了半步,紧接着又是一步。他的声音还带着颤,上下门齿磕碰着发抖,可他自己似乎完全没有注意。

   审神者伸出手。“我需要你。”他这样说。

 

 

   ——压切长谷部的表情崩塌了。

   “——请不要在再——说这样的话了——”

   打刀的付丧神像是在这一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与言语,面肌绷紧僵硬,嘴唇无法移动,那双英挺的剑眉一点一点失去骄傲垂落下来,他看起来似乎就要哭出来了,可眼睛已经失去了流泪的功能,眼角干涩得禁,这样一具被持有者所否定的人类肉体,居然连哭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了。付丧神笔直的脊梁摇晃一下,他似乎是想低头去看他的主人所伸出的手,可只稍一用力,已经僵死的膝盖就没法吃劲,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他整个人也跟着摔在地上。

   “您明明是……”付丧神没有抬头,只是拼命维持着声线,从牙缝里一个个音节这么挤着,“您明明是总有一天会抛下我的……”

   “说什么傻话!”年轻人类听不下去,蹲下身一把将刀剑整个颤抖着的身体搂到自己怀里,隔着外袍与衬衫摩挲着对方脊柱下凹陷,“我怎么会抛下你呢?我需要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啊!”他压着长谷部的后颈,令他的头靠着自己的肩窝,感受着怀里温暖的身体随着自己的话音抖得愈发厉害,“你不相信我吗?!不相信你的主吗?!我不会骗你的国重,我没有骗你。别对我失望。你不能对我失望。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的话……”

   被他钳制住的付丧神没有答话,更没有挣扎,只是拼命摇着头。柔软的煤色发旋蹭着隼斗的下巴,他一边想要将对方勒得更紧,同时却又害怕对方回答些什么。“不……您一定会的,您总有一天…会抛下我的……”

   “——压切长谷部!!”审神者被对方的固执气得倒吸一口冷气,狠狠捏住对方的双肩将他从自己怀里撕出来,“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听我说话呢?!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我说了我不会扔掉你的你听不到吗?!如果是别人的话——”

   “……那就请您重新显现一振『压切长谷部』吧。”

   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刀反而停止了颤抖。锐利却温顺的刀没有挣扎,他只是看着他的审神者,费了大概是全身力气,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一振新的……不会多想、能够不打折扣完成您所有命令的『压切长谷部』……然后、我就可以……”

   “——混蛋!!”审神者揪着他的衣领,“我不会显现什么别的长谷部的,我也不会扔掉你,更不会拆掉你,给我听好了压切长谷部国重,少给我胡思乱想,我只要你,我是你最后一个主人,直到——”

 

   ——直到什么时候呢?

   年轻人类的表情窦地冻结,猫眼中慢慢掺进惊愕,最终融化成无能为力的苦笑。他缓缓站起身——而随着扯着付丧神衣领的手失去力气,他的刀剑也跟着一厘米一厘米重新砸在了地上。

   长谷部说的没错——他总有一天会抛下他的。

   那是横在人类与神明、审神者与付丧神之间的,所有生灵都无法跨越的银河之轨——时间。

 

   他的刀剑瘫坐在地面上,怔愣了一会,下意识仰起头看着他的审神者,付丧神衬衫的领子被扯松了,脖颈的曲线暴露在日光灯下,露出脆弱的喉结。他乞求地——祈求地注视着他的审神者,然而对方眼神茫然望着不知名处,并没有开口。

   付丧神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他慢慢低下头,在对方的脸已经离开视野范围之后又垂下了视线。打刀的付丧神试图摆正自己的姿势,可大概是由于地板太冷膝盖有些僵硬,他摇晃了一下,差点连平伏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正坐着弯下腰,额头扣在双手指尖上。

   “——请原谅我。”

 

 

   ……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向我道歉的呢?

   年轻的审神者茫然地俯下视线,他应当是看着面前跪在他鞋尖前的男人,那双猫眼中却是空茫茫的,什么也映不出。直觉提醒他他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然而大脑一片空,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像是在嘶声尖叫着,声音传导的通路被阻断,视网膜上投射出的纷乱又毫无意义的混乱色彩交替重叠,最后意识只剩下一片静谧的黑。自己刻意逃避着的东西就这样被最不愿他知道的人丝毫不加掩饰地血淋淋放在面前,人类本能地想要躲避到遥远时光之中,他甚至抬起了脚——但最终没有逃。

   人类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又能够做些什么了。

   “……这具身体也好,心也好,全部都是您的东西,您想要刀解链结或者还是把我扔掉也全部会如您所愿。所以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再戏弄我了……”

   “刀剑的寿命比起人类而言太漫长了,我花了那么久……花了上百年才学会把过去的人放下、把自己当成单纯的道具,只效忠于‘现在的主’……正因如此,我才能在侍奉了一代一代不断替换的‘主’之后还能坚持着活下来……”

   “但是因为您的关系,我已经做不到了……对我而言您是、您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然而对您而言,我是可以替代的不是吗?您所需要的只要是『へし切長谷部』,无论哪个都……”

   “您是一定会先一步离开我的,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办才好……已经没办法把自己当成纯粹的物品的我、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既然如此,”人类机械性地牵拉着嘴角,“从一开始不要把感情投注于人类身上就好了吧。”

   付丧神闻言,强扯出一个哭泣般的笑,“…那样的话,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只能学会这一种生活方式。”

   “——所以,请还给我。”

   他匍匐着膝行几步,死死抓住了审神者的裤脚。

   “请把那个还能把自己当成单纯的‘刀剑’、还能继续什么也不想就这样自欺欺人地一起活下去的『へし切長谷部』还给我……求您……”

   眼泪终于还是顺着鼻翼滑落下来,浸在裤管渗进小腿,审神俯着头,看着对方毛茸茸的煤色发旋无声地颤抖着。

   “……救救我……”

 

 

   ——他哭了。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丹夏隼斗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错愕。他一直觉得,压切长谷部这把刀性格的某个部分与自己确有相似之处,死撑着脖子绝不低头,对方越是紧逼就愈发强硬地顶回去,态度恭敬然挑不出一丝不对的言辞能把人生生气到内伤,就算咬紧牙关满口鲜血,也不要在对方面前示弱了哪怕那么一丝一毫去。他当年极怒之下甚至令他去死——而他居然也就这么真的一言不发往死里去了。

   审神者不期然想起很久之前,正月的宴会中看着忙前忙后的近侍刀,自己与日本号的某席闲聊,正三位的名枪饮酒喟叹的模样他当时并没往心里去,可经年之后再从架阁库里翻出来,连着当时的叹息一起,却是清晰如昨。

   ——我会倒在你生命中的哪个部分呢?刀剑的时间长达千年,而人生百岁已是罕见。在我之前你曾经拥有过无数个伟大或是平凡的主人,而在我之后,你又会与怎样的人产生联系呢?

   ——这份呼喊的声音,这份泪水,这份爱恋,这从锻炉中诞生、几经捶打后却仍旧火热的钢铁內芯中迸裂出的炙热的情感,现在的确是存在着的。然而记忆是如此虚妄而容易改变之物,泡沫般脆弱而不真实。在近乎无限的时光冲刷之中,你的回忆是否终将淡漠?你的感情是否终将消退?你是否终将把我遗忘?

 

 

 

   “——笨蛋。”

   年轻的审神者突然笑起来,他蹲下身,抓住长谷部攥着自己裤管的手腕,将它们从被揉皱了的裤子上掰开。付丧神抓得太紧了——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也被强行从手中夺走似的,他的手腕开始颤抖,紧接着是全身,打刀的神明近乎绝望地抬头看着他的审神者,过薄的双唇充血嗫嚅着——可还没等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就被拥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傻瓜、不器用、钻牛角尖的家伙,”耳边是熟悉的恋人温柔的声音,脊背被手掌轻轻安抚着,灵气顺着相接触的耳际与脖颈处的皮肤缓缓渗入对方灵力构筑出的肉体之中,长谷部被恐惧支配的灵魂在温暖气息包围下逐渐安定下来,他用额头抵着隼斗的肩膀,像是试图将自己丢脸的模样藏起来似的。“刚才我说了,我会是你最后一个主人,这句话不是乱说的。”

   “——但是——”

   “我是人类。总有一天会死。”隼斗边说着边把他的长谷部搂得更紧,近乎于贪婪地嗅着对方周身的气息,“我死了之后,你应该也会有新的主人吧,他会拥有你,使用你,说不定会爱上你,而你也会像服从我一样服从他、尊敬他,甚至会像喜欢我一样——比喜欢我更加喜欢他。”

   “——那是——”

   “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察觉到怀中人开始挣扎的迹象,审神者更加收紧手臂,轻轻抚摸着付丧神的后脑,“——但是我嫉妒啊。”

   长谷部的动作停下了。“……主?”

   “我很嫉妒,长谷部。只要想到你以后会叫别的人主,会对着别人低头,会因为别人笑甚至是因为别人哭,会自称为别人的所有物,会对别人念念不忘……我就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我想成为你最后一个‘主’。我不会再有别的‘特殊存在’,我需要你。”他犹豫了一会,“……无论对你而言我是不是仅仅是千百个‘主’之中的一个,但你对我来说无法替代。”

   “不要再说什么别的长谷部了……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是你而已。”

   他放开手臂,撑着刀剑的肩膀将他摆在几乎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那么你呢?”

   “——你愿意和我这样浅薄的——卑劣的不名一文的普通人类,一起去死吗?”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死吗?

   他的刀怔怔地看着他,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来消化审神者话中的意味。长谷部那双英挺的眉一点点、一点点上挑起来,付丧神斧凿刀刻般的面容几乎要焕发光芒了。他不自觉向前探着头,期期艾艾地盯着审神者的脸,“…付丧神和人类死去之后,也会去同一个地方吗?”

   “我不知道,”审神者爽快地说着,在对方眸中的火光熄灭之前继续笑着,“但是不试试看的话,怎样也没办法确定的吧?或许你打开门之后,就能看到我在门口等你也说不定。”

 

   或许是长时间的蹲姿令人类双膝有些酸痛,他换了个姿势,单膝半跪下来,抓起从平伏的姿势被拉起来的付丧神手套与衣袖中间裸露的那截手腕。

   “——你愿意吗?”

 

 

   长谷部沉默了很久。泪水再度从那双漂亮的藤紫色凤眼中砸下来,可即使是最敏锐的付丧神,也听不到他一丝出于痛苦的抽泣。打刀的付丧神嘴角扬起来,眼角外垂,眉心展开,那分明是在笑着——像是一个喜悦至极的,幸福的笑容。

   “——は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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